詩心、詩意、詩天空
—— 夏菁、綠音漫談當代詩歌創作
綠音:當代詩壇魚龍混雜,泥沙俱下。而真正的好詩其實不多。什麽是好詩?怎樣才能寫出好詩?這是詩人們經常思考的問題。什麽是詩歌創作中最重要的因素呢?
夏菁:我認爲自由地創作,恐怕是最最重要。這有兩層含義。第一、大環境要能允許詩人自由地創作,不加干涉。笫二、詩人也不要自囿于什麽主義;應該走自己的路,唱自己的歌。不學時髦,不跟別人走;要有恆地從自己的經驗及感受中,摸索前行,也許可以達到他人未臻的境界。
各國有各國的文化淵源和背景,鹦鹉學舌,豈能算是創作?然而,抱殘守缺,也非創新之道!國人或華人的詩創作者,大體上要能對吾國的傳統,篩取精粹,又要反映社會上、受到西洋沖擊後的現代精神。”放眼古今,融合中西”,做起來實不容易,但我想,這恐怕是當代詩人的試金石罷!
綠音:我想, 心靈的自由可能是最重要的。詩人要摒棄外界的干擾,寫出自己內心的聲音。但這種自由也很難得。您說詩人要走自己的路, 這點我很贊同。詩人要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
夏菁:您說 “這種自由也很難得”,不錯。”要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實不容易。例如,當大家一窩蜂都向西方學時髦時,你要回歸中國;當大家都在轟轟烈烈朗讀政治口號詩時,你在寫個人的抒情詩篇;都非要有大無畏的精神及甘願冷落的心態不可。這使我記起,在五十多年前的台灣,當時政治挂帥,口號充斥:大家齊聲呐喊,缺乏個人的心聲。有鑒于此,我和少數仝好,發起“藍星詩社”,揚棄八股,復興詩藝,以自由抒發爲宗旨,確是相當勇敢及冒險之舉。但台灣如果沒有藍星同仁如余光中、覃子豪、周夢蝶、向明、張健、羅門、蓉子、敻虹、黃用、以及吳望堯、王憲陽、趙衛民等的成就,整個詩壇、甚至文壇,恐怕就沒有今日的盛況。
綠音:台灣詩壇群星閃耀,其中很多詩人的名字和詩篇我們都很熟悉,尤其是詩壇領軍人物。詩人們的詩風也都獨樹一幟。中國從80年代開始的朦朧詩浪潮,到現在風起雲湧的網絡詩歌和民間詩刊的盛行,令人有“長江後浪推前浪”之感。時代在前進, 在現今的數碼時代, 詩人們比以往的任何時代都擁有更廣闊的自由飛翔的空間, 但也有些詩人因此失去方向。近幾年來,華語詩壇上有幾種令人失望的傾向,有的故作庸俗低下,有的專寫大白話,還有的是堆砌意象,不知所云。這些都是詩意枯竭的表現。
夏菁:網絡詩的興起,的確有可喜及可憂的兩種現象。喜者,任何人都可以上網自由抒發,大大地活躍了社會的想像力。美國近代詩人麥克里希 (Archibald MacLeish ) 曾說過:一個社會的真正危機,在于想像力的衰退。英國學者格雷 ( P. Gurrey ) 在 《詩的欣賞》一書中也說:沒有想像,詩將淪爲空言。可是,我們知道,只憑想像,缺乏駕禦語言的能力、以及表達的技巧,則不能成詩,何況好詩!我們引以爲憂者,即是這點。我想,在年輕時,每個人都會寫詩;要真正成爲詩人,不但要保持想像力、而且要在文字上多多琢磨、在表達上勤下功夫才好。
對當前的詩壇的紛亂雜陳,我們可以容忍。因爲,凡真知灼見者,當能判別涇渭,披砂揀金;時間老人也會將他們作最後的審批。
綠音:大浪淘沙,方顯詩人本色。無論是網刊,還是網絡詩歌論壇,網絡詩傳播速度之迅猛,影響範圍之廣,得到反饋之多,是印刷刊物所不能企及的。發表作品的渠道多了,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寫作和發表,而且每個發表了詩作的作者都認爲自己是詩人。我們還看到,一些有影響力的紙刊和網刊,在包容各種流派的旗幟下,都發表過垃圾作品。我相信有一定修養的讀者是能夠分辨好詩和詩壇垃圾的。
我相信更多的時候,是想象力讓詩人飛翔。我認爲,詩人應具備以下幾種能力:想象力,觀察力,思考力和駕馭語言的能力。詩人的心靈、智慧、信仰,比寫作技巧更爲重要。寫作技巧是可以學習的。
夏菁:詩人是既是天生,又是人爲的。有了很好的天賦、豐富的想像或靈感,不能用文字去妥善表達,還是徒然。所謂心頭到筆頭,何止千里!這要靠後天的努力、不斷的學習、和有恆的探索或嘗試,才能達到 “得心應手”的地步。現下,很多年輕詩人的通病是:輕率爲詩、不講究文字,更不知詩是精粹的語言。
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然而,徒有規矩,也不能成好詩。等到文字 (工具) 能夠運用自如以後,一首詩的好壞,要憑設想是否高妙。米開朗基羅曾說,作畫靠心而不靠手,應作如是解。
綠音:我認爲詩應是渾然天成的,是一種心靈感應。詩不是詩人刻意去追尋的東西,更不是刻意堆砌的文字。靈感的産生,是長期修煉的結果。
我很贊同您說的“從心頭到筆頭,何止千里!”寫作技巧需要長期錘煉。詩歌作爲人類語言藝術的最高形式,無疑需要對語言的多種可能性作最大限度的探索。這種探索,首先需要繼承詩的傳統,其次是要有創新。當代詩人仍可從唐詩宋詞中得到很多借鑒,如其語言之精煉,意境之開拓,結構之嚴謹,想象力之豐富,等等。
夏菁:靈感的産生及其品質,實源于詩人一生的修養及感悟。但我從前也說過,詩人如果沒有時間能張開自己的雷達網,則靈感即使在頭頂飛過,也是木然不知。追求名利、熙熙攘攘、爲物質享受而終日忙碌者,當然就很難産生詩作,不是嗎?
關于攝取傳統一點,我極贊同。我們對傳統應批判地接受。現在有很多青年,不但不看傳統的古典詩詞,就是看到了整齊分段的新詩,就不屑一顧,認爲不夠現代。非要像 “跌散字盤”、 參差不齊、句子長長短短、散文化的詩才認爲是現代。我常說:詩的好壞,和分不分段、有沒有規律、用不用韻都無關宏旨。在內涵不在外殼,”在德而不在鼎”。他們如果有機會,看看西方詩刊和雜誌上的詩能做到兼容並包,成見就可減低。要知詩人各有所愛、各有所長,能貢獻各自最好的作品,讀者就受益不淺了。說到這裏,我對 “詩天空” 能不斷地譯介西方當代的詩給國內大衆,也介紹中國的給西方,作一座真正的橋樑,其旨向、其使命、其業績,均令人起敬!
綠音:我非常感謝中美當代詩人和譯者對《詩天空》所作的貢獻。我希望更多的詩人和譯者能夠加入中美當代詩歌交流這個平台。不少當代美國詩人對中國古典詩詞研究很深,如美國當代詩人查爾斯-賴特(Charles Wright),其詩中的不少意境與中國古典詩詞是相通的。而當代美國詩壇對當代華語詩歌的研究還處于初始階段。
詩人應該給自己一些安靜的時間和空間。安靜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安靜不僅僅是環境上的,也是心靈上的。詩人的“神來之筆”,來自外在環境及事物對心靈的撞擊。有些華語詩人對當代美國詩歌一味模仿,寫出來的東西毫無生命力,這是應引以爲戒的。寫作雖可借鑒他人之長,但不應遵循或模仿任何模式。
夏菁:模仿對初學者來說,可能是寫作的笫一步。但如果一味追隨西方,那就抹殺了自已的聲音。以前有人提倡過 “橫的移植”, 那是不智而不爲國人接受的。我在前面說過,我們的社會背景、與文化傳統,和西方不同,詩人應在這種省悟中寫出獨特的詩篇。當今中國詩人的難題,是舊的己經推翻了,新的不曾建立。在格式方面,我們是沿襲西方的;但內容方面,不該再加模仿,應寫自已的感受。現在雖是”地球村”的時代,但各國都應有獨特的風格,互相觀摩,互相尊重。我想:“與其是中國的,才是世界的”。
綠音:中美詩人的思維方式不同, 這是中美要互相學習和借鑒的。創新,對于中美詩人都是一個課題。當代美國詩人已很少寫抒情詩,其詩多以敘事爲主。當代華語詩人的風格則是多樣的。有些繼承了中國古典詩詞的傳統,簡潔含蓄,注重意境的營造,有些汲取了西方後現代的表達方式,又有自己的創造,等等。當代華語詩歌依然注重含蓄和“留白”,給讀者留下豐富的想象空間。而當代美國詩歌更偏向直抒胸臆和細膩的細節描寫。
夏菁:您分析當代中、美詩的不同和傾向,都很扼要、中肯。中國的詩和畫,在傳統上多傾向寫意、留白、和含蓄。所謂 ”言盡而意無窮”;所謂 “烘雲托月”等等,都是此意。中國人素來只顧大端,不究細節。多的是胡適之所說的 “差不多先生”。如果隨機邀約十個中國人及十個歐美人前來,請他們各自列出松樹、深海魚、熱帶花卉的種類及名稱,國人肯定不如人家。又、例如我們生活中的廚具、餐具、寢具、工具,都很簡陋,那一種能比得上西方的多樣和細緻?在歐美這種環境中生長的詩人,加上各自豐富的經驗,他們的敘事和描寫,當比我們來得深入及細膩。我們寫抒情詩多,敘事詩少,這是有原由的。將來社會變遷以後,也許會不同。終究,詩和其他藝術一般,都是時代的産物。
我個人喜愛簡約、含蓄、精緻的詩。聲嘶力竭的詩,我是寫不來的。文化背景、教養及個性使然,豈能強求?我也不學時髦。半世紀前,當很多詩人祟尚晦澀 (或朦朧)的時代,我已大膽地提出 “詩的可讀性”。並預測 二十世紀後後半紀的詩, “或將以明確清晰爲特色。用字經濟,結構嚴密,表達明晰,一反晦澀之風”。我喜用淺近的語言入詩,主張 “用字不妨經濟、淺近,內容則須新銳、深遠”。但對于當今 “後現代主義” 若干感情告白式、及語言過份俚俗的作品,我卻不能欣賞。
綠音:詩人應該形成自己的寫作風格,沒有必要隨波逐流。詩人在嘗試不同的寫作手法的同時,要有自己的審美標準。對于詩人來說,最困難的是超越自己。您提出的“詩的可讀性”是很重要的,您的詩也是屬于清新隽永的一類。晦澀與太過直白,都是不可取的。詩的語言要在抽象與具體、清晰與模糊之間找到一種平衡,這要考驗詩人的功力。
夏菁:詩人難做。在當今的現實世界中,寫詩既無名利可言,又不能依此爲生。作品又須推陳出新,“超越自己”。如果對詩缺乏信心、耐心、及熱心;自己也沒有一顆童心;就不會去追求詩了!可是,一個沒有詩及詩人的國家或社會,將會淪爲文化沙漠;人類的心靈及精神生活,亦將隨之枯萎。
“詩天空” 的特色是譯介當代詩。我覺得,譯詩,比寫詩更難。除了要把握中、西文字以外,還要了解原詩深層的含意。此外,對原作者的環境、心態及風格等均應有相當程度的認知。有人將 “寒山寺” 英譯爲 “Cold Mountain Temple”, 贻爲笑柄。 我認爲譯詩工作,如不能做到 “雅”,至少要忠實地做到 “信”和 “達” 的地步。現在有很多華語詩人,英譯自己的詩,忠實性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總之,”詩天空” 四年來在譯介方面的成績,已是難能可貴,希望有更多詩人和譯者參與其事,共襄盛舉。
綠音:我想,詩人寫詩是心靈的需要。我認爲一首詩是關于一片雲,或關于死亡,或關于全球氣候變暖並不重要。在這喧嘩的世界,如果我們能回到自己的內心,我們將可能遇上一些足以令我們自己驚詫的東西:我們心靈的秘密。心靈的終點只有等到我們到達了才會出現。
翻譯是很艱辛的工作, 譯詩更是難中之難。《詩天空》刊發的是雙語詩,有中詩英譯和英詩中譯兩個欄目,主要刊發當代中美(中西)詩人的作品。投稿的要求是原詩和譯作要一並發來。作者可以自譯,也可以請朋友翻譯。我們並沒有一個翻譯的班子,但很多詩人、譯者仍義務地投入其中。一些美國教授也參與了我們的編輯工作。幾年來,《詩天空》已被列入美國耶魯大學英美文學研究名錄、俄亥俄州立大學當代中國文學研究名錄、荷蘭萊頓大學漢學研究院中國文學研究名錄、香港大學圖書館文學名錄等等。
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等古人的詩,英美譯者翻譯得很多了。但當代華語詩歌被西方譯成英文的並不多。作爲全球首家中英詩歌雙語網刊,《詩天空》(PoetrySky.com)不但要把活躍于美國當代詩壇的詩人的作品介紹給中國詩人,也要把更多的當代華語詩人介紹給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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