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談往:心靈的對白
除夕傍晚,紅霞在天,積雪滿地。忽然有一個黃衣的不速之客,在我昏暗的書房裡出現。他開門見山地就說:你生於乙丑,明年是你的本命年,要格外當心。我正在唯唯時,他又問:你一生有什么遺憾?
被他突然一問,我倒是一時答不上來。回想我這一生,少年時確吃了些苦,成年後卻是柳暗花明,一路走來,受上天特別眷顧。我回他說:沒有什么遺憾,我此生已發揮到百分之一百二十!
他滿臉怀疑地追問:這話怎么講?
我答稱:我幼時身體羸弱,現已活到八旬有四;我早年在台專心工作,並無出國的夢想,卻為聯合國聘用;我只有碩士,能在美國大學教研究所;我不是學文出身,也有十數本詩文集出版;我……..
他沒有聽完,就說:能否說得具體一些?
我說:在十二歲到二十歲間,適逢日本侵華,避難各地。當時生活艱苦,清粥淡麵,有甚滋養?其間染上瘧疾,也無良藥,因此身體瘦小羸弱。記得我在二、三十歲時、體重還只有一百十六磅 (五十二公斤)。所幸後來有太座照料,注意健康,起居有律,尚能東遷西播,到處工作。六、七十歲時曾意外地斷腿、折腕,和最近的庖疹,也都安然度過,平時也不服藥。若非上天眷顧,豈有今日?
那末,在職業方面有何遺憾?
我答稱:在這方面我更無遺憾。在台灣時,我在一個中美合作的農業機關工作。這是全台農業的最高單位,聲譽好、效率高、工作環境特優、待遇也好。在那裡,不但可以學以致用,而且可以一展所長。後來我應聘聯合國糧農組織 (FAO),在十七年中去了很多國家擔任專家或顧問,也都很受人尊敬。在羅馬總部的主管單位,曾兩度提名我為傑出服務得獎人,但因那時台灣已退出聯合國,受了政治影嚮,而未獲當選。但我在FAO 出版的幾本英文專刊,卻被譯成西班牙文及法文等等,在全球發展中國家普遍應用。後來,我在一九九一年獲得美國水土保持學會的最高獎 :班乃德獎 (Hugh Hammond Bennett Award),覺得更為榮幸。因該學會有一萬會員,遍佈全球,而且大部份是教授和專家。我是該會成立五十年來第一個亞洲人獲此殊榮。我在二OO五,又得了在台北的中華水土保持學會終身成就獎。
他接著又問:那你到美國的二十多年間是否都如意?
是的。我在此間的母校 (Colorado State University) 執教十年多。我雖然不是博士,但我用的是我自己的著作、及我在世界各國的實地經驗來教導博土、碩士研究生,也頗受歡迎。而且,同事中有我早年的同學,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麼自卑感。離職時,大學還給我榮譽教授的名義。在此執教時期及嗣後五年中,我賡續受聘于聯合國、世界銀行、美洲組織、美國援外總署等等擔任短期顧問。直到二十一世紀,我已七十五歲時才真正退休在家。
說的雖都是事實,但他還要追問我的遺憾之處:那你的家庭生活怎樣?
我說我的家庭,素來和諧美滿。妻子聰慧賢淑、謙和勤儉。她很樂觀、也明理爽直。是一位最佳的伴侶;我們也活得像 一對無邪、快樂的孩童。對兩個兒子,我們素重身教而輕言教。早年在 <純文學> 上有一篇小品,說我管教兒子形同老莊。此言不假,在孩子成長時,管教難免有些棘手。我忙碌在外,她又是菩薩心腸。但後來他們都得了博士,成家立業,體貼孝順。所以也沒有遺憾可言。
忽然,他像記起了什么,向我問道:你在文學方面,好像有些遺憾,不是嗎?
也不能完全說是,我說。我不是念文學出身。但在年輕時和幾位詩人發起了一個在台灣很有名的 <藍星詩社> ,主張祟尚抒情和自由寫作。這個詩社五十年來出版了四、五百本期刊、及個別的詩和散文集;不少同仁,已是當今文壇上的翹楚。我自己也陸續出版了九本詩集、四冊散文。 到現在,我還持續在北美及台灣的中文報紙及雜誌撰寫詩文。手頭還存有詩、文稿各一,正尋求出版。我知道你所說的遺憾,是指我從未得過什么獎。是的!一方面,因我離台已四十年,文壇及讀者對我難免生疏;另一方面,我也不願和年輕人去爭一時的名利。詩、文是千秋大業,任其自然,也不能算是遺憾!
他忽然笑道:不要說得太嚴重了!讓我來問一個輕鬆的問題:你有沒有寫過像 <蓮的聯想> 那一類的詩? 我說:很久以前曾經寫過,現在則偶 一為之。我又告訴他,我有一次問起余光中:你寫的這束詩,是否確有其人其事?光中用英語回答我說:” Mostly exaggerated.” 我很後悔,不該問他。我暗想:所有的文學作品,不都是這樣產生的嗎?詩人賦有出神入化的想像;又具捕風捉影的能力。只要是 “發乎情,止乎禮” 寫這類詩,有何不可!詩人一生如果在這方面繳白卷,反而是一大缺失。雪萊曾經說過 “詩人的日糧是愛和名聲” ( Poet’s food is love and fame),對嗎?
他聽了,好像很滿意。但到最後,他還回到原題、用委婉地口吻問:你一生難道真的沒有走錯什么路嗎?我坦然地回答說:我一生最大的錯誤是走了兩條分歧的路,想在文學和科枝上均有卓越的成就。假如只集中於 一條,也許…………..
話未說完,這個黃衣人已在我眼前消失,去得無影無蹤。我看看窗外車道,也無車痕或腳印,只聽到一陣冷風在窗前掠過。
(原載《世界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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