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難為
我們常說做人難,其實做詩人更難。美國著名詩人佛勞斯脫 (Robert Frost) 曾說過這樣的話:我從不勸人寫詩,這是自掘墳墓 (That ought to be one’s own funeral),生活會非常、非常地艱辛。我想,古今中外,以寫詩為生的人,絕無僅有。都是要靠其他職業來維持生活。最近,報上有一則消息,說是湖南有一位詩人,因不想 “每天寫詩的時候還想著下一頓吃什么” ,而宣佈 “希望有富婆或富姐包養”。聞之使人哭笑不得。
年輕時每一個人都喜愛詩;戀愛時寫寫情詩,好像都可能成為詩人。但要維持這種詩心、童心,熱心,繼而成為一個詩人,實非易事。我早年在台北時,遇到一位年輕人,他偶然在報上發表一、二首詩,就要辭去工作,專心寫詩。我勸他不必如此,他不領情。後來聽說他一邊寫詩,一邊不得已在淡水河挑砂石為生,令人欽佩。
我的已故詩友鄧禹平,寫過電影 <阿里山風雲>的主題歌: 高山青。在那時台灣、幾乎人人會唱,而且歷久不衰。他在1950年左右自費出版了一本抒情詩集 <藍色小夜曲>,在當時政治掛帥的气氛中,清新脫俗,耳目一新。但還有一批人說他是浪費感情,使他覺得詩人難為。不久,他和我及余光中等發起了一個詩社,就是要相互鼓勵自由創作。有一次,我們談到寫詩的甘苦和社會的冷淡,他送了一首小詩 <釣愚 (魚)人>給我,有一段如下:
小魚兒就像我們的詩呵!
如此地難以獲得,
然而送到市面上,
都是這樣的不值錢!
那末,市面上一首詩究竟值多少錢呢?當時大多數的報章雜誌、都不接受詩,如果僥倖刊出,也不給稿費。只有極少數的報刊,付給酬報。以我的記憶,在1950年代,一首十多行的短詩大約是新台幣30元 (合美金 0.75元)。到了80年代,每首約為 800元 (美金25元)。迄至今日,沒有增加多少,因為報刊自身面臨很多挑戰之故。一首詩修修改改至少要費三、四天才能完成,以此計算,則每小時的報酬約為一塊美金,只及麥當勞小女孩工資的六分之一!當然,有人會說,詩的价值無限,豈能用金錢來衡量?聽慣這樣的美言,詩人也只好像過河的卒子了!
寫詩如不計較酬報,剩下來的就是要名吧!那也不盡然。對詩人來說,名是如此地虛無飄渺,不可捉摸。現今社會上名人、名媛、名星充斥,誰希罕寫詩的人?而且寫詩的也不會一夕成名。正如美國名詩人兼評論家賈拉爾 (Randall Jarrell) 所說,除非詩人殺了老婆 (可怕!)。 我在一般人前,常隱藏起詩人的虛銜,因為這並不能增加別人對我的敬意;反而給人一種不務實際的錯覺。詩人住在瘋子的隔壁,這可是一般人的先入之見啊!說到名聲,我有許許多多的詩友,都得過大大小小的詩獎。而我呢?從不去申請、從不與人競爭、從不和文化機構打交道,而且已離國四十載;因此,這種所謂 “十五分種的名氣” 不會平白落在我頭上──雖然,我還在繼續追求繆斯。以下是我戲作的一首墓誌銘:
這裡趟著一個詩人,
沒有桂冠,沒沒無聞;
此刻他還在地下期待
繆斯最後的回應。
我現在寫的詩,能在國內外中文報紙及刊物上經年、陸續地發表,已該滿足了!酬報則在所不計。只是有時我的詩被誤植、誤印,覺得非常懊喪,好像當眾未扣好褲鈕一般, 奈何不得。例如,我有一首詩: <月夜散步>,被收入<中國現代文學選集>中,由台灣一個頗有名望的出版社在1983年出版。寄來以後,發現題目被誤刊為 <月色散步>,我覺得不妥,立即去信更正,卻無回音,我也不知道再版時有否改正?只是最近發現,這首題目印錯的詩,一直被教育測驗機構用來測驗中學生的國文;如此連題目都不通的一首詩,怎能教測學生?真使我汗顏不已。
寫詩既無名利可圖、有時還被誤印,社會上一般人又多誤解。詩人如果沒有信心、童心、和耐心,確實難以有始有終。放棄繆斯,追求財神可也。可是有一批死心塌地的人,追求繆斯永不悔改,我是其中之一。我在1954年出版第一本詩集 <靜靜的林間>的後記中,曾說過: “詩,在我是終身的追求”。為了實踐這句諾言,我在公餘、課餘、睡餘、繼續寫詩半個世紀;至於有多少成就?那就難說。
詩人難為。為甚還有這麼多的傻子像我那樣,念玆在玆,為詩而嘔心滴血呢?我只能借他人的名言來回答:詩人必須是天生和人為兼具 (both born and made)。既然一半是天生,當踏出第一步以後,就由不得自己了! (原載《世界日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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