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菁 Hsia Ching

夏菁,是盛志澄的笔名,1925年生于浙江嘉兴.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硕士,曾任联合国专家及科罗拉多教授等职。夏菁是台湾 “蓝星诗社” 创始人之一。自1954年 出版第一本诗集起,已有九种,包括近年出版的《雪岭》(2003)和《夏菁短诗选》(2004)等。

Hsia Ching, the pen name of Ted (Tse) C. Sheng, was born in Zhejiang, China in 1925. He received his M.S. degree from the Colorado State University (1966) and has worked with the United Nations and taught at the Colorado State University. Hsia Ching was one of the founders of the Blue Stars Poetry Society in Taiwan in early Fifties. Since his first collection of poems published in 1954, he has produced a total of nine volumes of poems including the recent two: A Snow-capped Peak (2003) and Selected Poems of Hsia Ching (2004).

和而不同五十年
── 余光中和我

    詩人揚牧曾向余光中說起:你和夏菁,自一九五四年相交,幾十年來,情誼不斷,真不容易!言下之意,自古文人相輕,互爭名利,知友因而反目者,屢見不鮮。你們之間有甚祕密和能耐?

    揚牧說這句話,至少已有二十年。我和光中的友誼,迄今持續不衰;屈指算來,已超過五十三年。半世紀的好友,實不容易。在當今這個多變的世界,有婚約和誓言的夫妻能維持到金婚,已屬難能可貴,不要說是一般的詩人和文友了。

    一九五四年春,我們在台北發起 <藍星詩社> 時,因兩人均住在城南,幾乎天天見面。我們的新詩,在報上輪番刊出,給人以並駕齊驅的印象。我們常袖藏初稿、找到對方,相互琢磨或炫耀一番。後來隔了一條淡水河,他在廈門街老宅、我住永和鎮新舍,過從還是很密。有一次永和發大水,我就把兩個小孩,送到他家避難。到了一九六四以後,彼比為自身職業而忙,但也能一兩星期見面一次,談詩論文。但從一九六八年我搬離台灣、參加聯合國工作後,就難得見面,只靠魚雁往返。有一次在東京飛往美國的飛機上兩人邂逅,就暢談一宵,到舊金山時,還意有未盡,只能依依握別。雖然我幾十年來,平均兩、三年回台一次,但他有時在美國、有時在香港、有時出國開會,近年又常去大陸,兩人緣慳一面,好比參商。

    一九九五年我七十初度、光中特贈詩一首,提及住事,也鼓勵長年在海外的我,回歸故土,和當初一樣,協力為詩。詩中有句如下:

            當一切年輪
            當一切年輪
            都轉成光輪
            燦爛在軸心呼喚
            魂兮歸來
            西方不可以止兮

            歸來,歸來
            起點正是終點 <燦爛在呼喚>

    三年後的重陽節,是他七十誕辰,我從美國回台祝賀,並在壽慶大會上朗誦詩一首,後半段如下:

            四十多年前的春天
            那扇綠門
            那棵翠柳

            以及剪不完的青絲
            和壯志

            現在,任它白髮三千丈吧
            離愁、鄉愁、萬古愁
            詩人自古以來
            總是這個樣子的 <白髮三千丈>

    是的,那時我已白髮蕭然;他腦後的白髮,如瀑如練。當年有<兩馬同槽>之稱的一對青年,一個已成千里之駒,一個則是老驥伏櫪,但交情不減當年。

    我和光中原不是 “同行”。他是文學的科班出身;我學的是自然科學。寫詩是我的嗜好、我的旁務,不會太計較得失。自知遣情抒懷,並無章法;雜學偏頗,殊少系統。對文學理論等等,我都以他為馬首是瞻。因此,不會發生爭論。而且,我們的職務也風馬牛不相及,不會有名利之爭。

    其實,他是一個很認真的人。做學問更是一絲不苟。黑是黑、白是白;對文學作品更是字字必較。做朋友,確是一個諍友。記得我在一篇談寫作經驗的散文中,說起我只要有些啟示和動機,坐下來、集中、便可以寫出來。他認為 “集中” 兩字,乃英文 concentration 之直譯,讀者會不解;我只好改用別詞。他的這株春秋之筆,可以做到像美國詩人及評論家賈拉爾 (Randall Jarrell ) 所說:道出朋友的劣點、敵人的好處 (speak ill of friends and well of enemy)。如早年在現代詩論戰時,我一方面因自身工作繁忙,一方面因不善引經据典的去爭辯,只寫了少數幾篇文章,予以伸援。他後來在 <中國現代文學選> (1975) 中,用英文介紹我的詩時,就批評我 “冷漠….缺乏責任感 ” (was one of detachment …..lack of commitment)。我只好認了!後來,他在我的詩集 <山> (1977 ) 的序文<山名不周>中,說我的長詩不如短詩,我也不以為悖。又說 “註定他不會乘潮驅風,睥睨自雄,但也不會擱淺在退潮後的沙岸。” 我非但沒有生氣,覺得這是他的真知灼見,我 一生寫詩、從未呼風喚雨,只是細水長流。到了八十年代,他主編了不少詩集和文集,因我長年在海外,有時把我遺漏,我也就算了。遇上別人,也許會吵反了天。這種爭吵的例子,在文壇上比比皆是。我想:相互尊重,推心置腹,恐怕是維持友誼的基本條件。

    他不但認真,他的知識和興趣,博大精深,也令我欽佩。詩、散文、評論、現代畫、民歌、戲劇、以及天文和地圖等等,均有研究,或有矚目的成果。我雖兼事科技和詩文兩方面,若要和他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尤其對他遇事專注、深入、不折不撓、探求真相的精神,更使我自嘆不如。這也是他成功之處!

    文壇上有一批人認為,我和光中作品風格雷同;只要見一、不必見二;只要有亮、不必有瑜。這可能是早年同寫格律詩和長短句留下的印象。其實,我們兩人的風格和內涵是不同的。他瑰麗,我恬淡;他奔放,我內斂;他洋灑,我簡約;他是氣象萬千,我則雲淡風和。在半世紀前,我就說過:詩人有兩種,一像火,一像水,前者才氣橫溢,如火如荼;後者靜觀返照、澄清蘊涵。我們間的區別,庶幾近焉!因為不同,才能相互欣賞異質之美。假如兩個都是山,就要比高;兩個都是海,就要爭吵。他能容忍我的謬失,因我不是學文出身;我能瞭解他的雄心,因他確有真才實學。和而不同,異乃相引。我們在年輕時,曾自比雪萊和濟慈,或戲稱李杜。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我們友情深。是否會傳為美談?要看將來文學史上怎麼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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