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盛 Mao Sheng

1958年2月出生,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刊物。曾在北京晚报开过自己的个人专栏。

这么多鞋 这么靠近家

    

    昨天,我从很远的地方漫步回来,心绪难平,天空飘着雪花,我的鞋子是湿的。红尘,我的兄弟,让我告诉你,我走了那么远,空手而归,我曾经的郊外已不是郊外,我曾经喜欢的那段废弃的火车道已消逝不见,在那里,即便不是冬天,想找一根芨芨草带回家剔牙或者是当我的书签都不可能了,铃兰空地上已经没有铃兰花了,而雪后的空中,再难找到一只飞鹰的影子。还有,就要走近家时,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钥匙,冰冷的钥匙,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就像是一位大脚野人,再也不能从一支萨克斯管里回家了,有一间我永远想打开的屋子已经空无一人。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置身异乡的孩子,困乏得想哭。

    今晚,我不想跟你谈诗,我已经写不了诗了,当你在夜晚排列诗行就像排列忧伤的星座一样,那时,我正在家中摆弄着家人的一双双鞋子,擦去鞋子的微尘,顺手把墙角的鞋架也擦洗了一遍。红尘,请允许我这样说吧,本质上,我们都是街头无名的修鞋匠,在冷风中冷的发抖,可我们却忍不住想用嘴角紧紧咬住一枚鞋钉,并且想把这一枚枚鞋钉狠狠地敲进诗歌的靴子里。还有,我们所珍爱的沉缅方式是多么旧啊。红尘,让我告诉你,我是这样一个人,是卑微的鞋子曾使我感伤,在梦里,我总是听到一双鞋子和另一双鞋子隔得很远,在哭,而此时却是鞋子慢慢地缓解我的悲伤,就像在今晚,我内心里不由地发出感叹,这么多鞋,这么靠近家。

    噢,这么多鞋,这么靠近家。有时,我跪下来,跪在鞋子的面前,我每天面对着这小小的仁慈、这小小的恩典,仿佛这是出于本能的动作,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痛苦的事情,它们悄然发生了,这和我们脚上穿的鞋子踩到一枚钉子把脚扎得生痛差不多。是我说的,伟大而忧伤的画家梵高正在他自己画下的鞋子里沉沉入睡,而我那已然死亡了的老鹰也会睡在我的鞋子里。在我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敌意的就是我们所珍爱的一双双鞋子,把它们排列好,这将是多么地意味深长,把它们排列好,就会成为我们的幻想物,成为我们可触摸的神话,成为我们终极的幻象。而我们的一生只能抓住一两个好意象,就像我们生命的历程里,只有一两个脚印清晰可见。

    是的,这个世界变了,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变化,但是,某种捣毁的力量也越来越大,不断扩展的城市消灭了我们心爱的池塘,消灭了田野的绿色,最后那些巨型大楼的玻璃窗使我的老鹰一头朝它沉沉撞去。你说到孤独,人本质上都是孤独的,普鲁斯特刚刚从一个宴会上回来,家庭教师赫尔德林教一个孩子写诗,或者是梭罗在瓦尔登湖上过冬,但他们都是忍受孤独的大师。红尘,我不知道你每天穿什么牌子的鞋行走在路上,你是否也像我一样总是把旧鞋子修修补补不愿意扔掉,或者你的儿子在父亲节的这一天,是否送给这位老爸一个鞋拔子,但我对你说,不要绝望,一个绝望的人会加速对方的死。总得来说,忧伤是上等货,而嚎叫是二手的。

    昨天,我对儿子说,我不能给你留下多少钱,不能给你购置跑车,将来也不能给你未婚妻买一座芳香的玫瑰园,最好的礼物就是送你一双合脚的鞋子。而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时, 一切都可以淡忘,只是记住我穿多大的鞋号就可以了。红尘,运气好的话,再写一首诗吧!这么多鞋,这么靠近家,这么多鞋在路上。一个人在世界上载浮载沉,全靠自己的文思罗盘和鞋子,你说是不是?鞋子比我们的身份证重要的多,而一只鞋子终将成为我们所有道路的终点。红尘,我的兄弟,有时间的话,扔掉手中的笔和儿子一起到林中踢踢树叶吧!或者听一听厨房里的炉子上开水壶在丝丝地响。现在,你比我强多了,你还能和母亲静静地呆在一起,给她老人家剥一个桔子,当你母亲伸手够不到鞋时,你还能够准时地出现,且弯腰替母亲穿上它,陪母亲在时光的镜子中散步,这有多么好,而这一切我已经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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