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 ——一首失而復得的詩
驀地。他怔住。牆怔住。面西的牆在夕照中是一塊發光的幕。他的眼是兩面發光的牆。牆上映個十字架的影。他的眼是兩個閃著靈光的十字架。自對街教堂圓頂上投來映在牆上的影映在他眼中是閃發著靈光的十字架。
百次.千次。他擦身走過牆。牆擦身走過他。千次。百次。像兩個互不相干的陌路人。他擦身走過那牆。那牆擦身走過他。從不打招呼的擦身而過的兩個陌生趕路人。
僅這一次。僅僅這一次。他怔住。牆怔住。他一步一步地走近牆。牆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十字架的影映在牆上。他的影爬上了牆。一寸。一寸。又一寸。頭--頸--肩--上身--雙腿--。他的影在牆上。十字架的影在牆上。自對街教堂圓頂上投來的影自他身上投來的影映在他眼中是閃著靈光的十字架閃著靈光的他。
他把雙手向上舉起!牆怔住。他怔住。
面西的牆在夕照中是一塊發光的幕。夕陽一寸又一寸西下。十字架一寸又一寸升起。他雙手一寸又一寸高舉。面西的牆在夕照中是一塊發光的幕。教堂的圓頂一寸又一寸升起。他更走近牆。牆更走近他。他把雙手更高舉起。一寸。一寸。又一寸。十字架升起。教堂圓頂升起。淹著他的教堂圓頂的影一寸又一寸升起。雙腿--上身--肩--。他向上躍。剛好觸著十字架。他向上躍。僅差那一寸。他向上躍。差了那一大截。十字架迅速升起。圓頂迅速升起。他呢?他呢?躍高得不能再高的他呢?被淹去影子的他呢?
驀地。他怔住。牆怔住。面西的牆在黃昏中是一塊熄了燈的幕。他的眼是兩面灰暗的牆。他的頭慢慢垂下。他的雙手緩緩放下。他很想哭。牆也很想哭。
面西的牆在暮色中是面西的牆。跪著的他在暮色中是跪著的他。冥冥中忽地傳來:「愚味的人喲!你是連影子也值不得上十字架的!」他聽到。牆也聽到。他忽地記起了……而牆呢?牆是否也記起了些什麼?
後記:
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中期,是我詩創作過程中最為旺盛的一段時期。在此期間,我的家庭情況也有較大的變化:從雙層木質排樓而我們僅居頂層遷至有較大獨自三合土地板前庭的獨院式兩層屋,再遷至有公共停車庭大約有七、八戶的Compound(组屋)。幾年後,遷入到目前尚在居住的、已三十餘年自築的小屋。
由於不斷搬遷,每次遷居就失落些較小型的用具、收藏品…而這些每件都很肯定打包好的與搬遷物放在一起,是不是因為體積小又打包得較緊密,反而令人起貪念取走?
丟失的物件中最珍貴的是先父收藏的一些郵票。先父不是集郵家,他的藏郵不是那些罕見的、高價位的郵票,而是些印刷精美的、整套的紀念郵或首日封。當時在舊名稱還叫“拉旺”的街道有幾家集郵用具店,先父好友傅先生是集郵家,經常偕同先父去那邊買郵票。生性節儉的先父只有買些他特別喜愛的,如匈牙利變天前的印刷非常漂亮整套的“耶穌十字架路程”等,以及一些首日封,這些搬家後全不見了,真教人痛心!
搬家遺失的東西還有我的一些信件、剪報等,其中包括覃子豪老師以及亦師亦友香港名國畫家呂壽琨先生的一些信件、“自由詩社”社員發表園地《詩之葉》與《點、線、弧》與我多年來創作的剪報。這些剪報中除了詩作外,還有為數不少的散文、雜文與一篇在《華僑週刊》發表的小說。
遺失的詩作中有一首我頗覺滿意的散文詩《牆》。
散文詩的型式當年相當流行,但要寫好一首散文詩可不容易,由於內容與型式必須儘量取得一致,而採用的語言卻必須是詩的。更重要的一點是,散文詩的聯想不宜像一般詩創作隨意切斷,段與段間必須有一定的連貫性,而整首詩的構成必須充滿張力,才不會淪為鬆弛的散文。
除了詩,我也酷愛攝影,有一段時期我對視頻也頗有興趣;在《牆》這首詩的構思中,我忽作奇想,企圖把拍攝電影的手法應用在詩中,以表現“人”的低微與“神”的崇高的對比。長話短說,持著這種理念與追求,在寫詩的歷程中,我完成了第一首充滿動態的散文詩《牆》,而另一首選入《雲鶴的詩一百首》題為《牆》的詩是同期間先後完成的,由於僅選入一首而沒有加上一、二以分先後。至於我的第二首動態散文詩應該是近十年後完成的《門》一詩。
失去了《牆》一詩令我沮喪,好幾次我在腦袋中儘量發掘此詩的碎片、努力拼砌,以期把《牆》還原;但無論作了多大的努力,始終砌不出一首讓我滿意的“牆”。
廿餘年一瞬間過去了。
二零零七年十月我接受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之邀,赴美參加該中心創立四十年年慶並作一場報告;該中心創始人保羅安格夫人,即國人熟悉的著名女作家聶華苓女士,十月八日晚間在家中設筵宴請參加慶典的華裔詩人作家,宴會中舊友新朋歡聚一堂,直至近十一時方盡興。臨別時,詩人瘂弦問我:“雲鶴,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嗎?”
聽了詩人瘂弦的問話,我哈哈大笑答:“當然有,我們還年青呀!”
詩人瘂弦報我以他獨特的、商標似的微笑。
賓客們魚貫與女主人握手道別,詩人瘂弦走在我背後,我與主人握別並感謝饗以豐盛的晚餐,主人熱情地邀我以後再來,我答:“一定再來探望華苓姊。”同時我轉向詩人瘂弦說:“瘂弦兄剛才還問我,以後會不會再見面,我相信一定會的!”
詩人瘂弦聞言後輕輕地在我耳邊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第二天晚上,定居愛荷華的菲華作家、畫家、書法家,名醫林啟祥博士(筆名仞青)在家中宴請我們。
詩人瘂弦也出席了。
詩人一見到我,立刻把我拉到一旁,從帶在身旁的提包中拿出一本題為《中國新文學大系詩卷》厚厚的書來(見圖1),慎重地把書交給我說:“這本書是你的,我昨晚問你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嗎?就是要把這本書親自交給你。”
我恍然大悟!
詩人解釋這套新文學大系是民國69年(西元1980年)出版的(註),其中“詩卷”由他主編,出版這套文學大系的天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忽然發生經濟危機,沒辦法進行詩卷的發行工作,但書已全部印好擱在印刷廠,負責人只能把一部份書提出,囑咐主編務必把書交給諸作者。而詩人得知我也會來參加此次慶典,特地把從臺北千里迢迢帶到加拿大的書帶來面交給我。
原來如此!
幹了四十餘年編輯這行工作的我,打心底佩服詩人瘂弦的認真負責,邊連聲道謝邊翻開詩人已夾上書簽印有我的作品的那幾頁。
讀到自已的作品時,我怔住——
《贖》、《感覺裏》、《牆》!《牆》呀!《牆》呀!我找得好苦的《牆》呀!正在書頁上發亮…….
* * *
再附上幾幀照片以完整這一篇後記:圖2是大系詩卷扉頁上主編詩人瘂弦的簽名,那是收到書三天后我去恭聽他作報告時帶給他補簽的。圖3是大系版權頁。圖4是詩人瘂弦簽名時我們拍照留念(林啟祥博士攝)。
2008年9月29日完稿于描達安市渡假村
注:《當代中國新文學大系》全套十卷:1、2:文學評論,分別由王夢鷗、何欣編選。3、4、5:小說,分別由魏子雲、鍾肇政、尉天驄編選。6、7:散文,分別由王文漪、齊益壽編選。8:詩,由瘂弦編選。9:戲劇,由予綏寧編選。10:史料與索引,由劉心皇編選。其中“詩”卷厚852頁,收入海內外150位詩人的詩作。
|